扭蛋故事十三號：漩渦魚
我從小到大都對漩渦相當感興趣，總覺得漩渦是世間某種的運作方式，在北半球牽牛花會順時針螺旋狀往上生長，很多攀爬類的植物也都照著這樣的旋轉方式延伸展開，每次在地面上看到落葉被風吹成一個漩渦狀，就會令我著迷不已，裡面似乎有什麼吸引著我的東西存在著，召喚我去看見去連結，其實人類雙眼看不見的東西其實相當地多，尤其空氣和風都是肉眼未知的世界，動物和小孩常常對空氣裡的風景有很多反應，也許他們能夠看見那些真實存在，卻不被人們察覺的東西。孩子們知道的，往往比較接近真相。
目前居住的地方有一箱從舊家搬來的東西，裡面多半是過去的玩具、照片和小物品，還有不同時期寫下的幾本日記，這些年都在忙碌當中，被擱置角落封塵許久，但不知為何，最近卻常查看這箱東西，翻閱小時候的日記，發現裡面寫了很多關於漩渦的事情，其中寫著：「我覺得空氣跟大海一樣，裡面都有魚。」、「漩渦的想法一直影響我」、「我認為要很仔細觀察空氣，才會發現漩渦魚的存在，但最重要的還是想像。」當時的我認為漩渦是不同世界的接點，在快速旋轉的過程中，帶領人們的意識前往別的地方。
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，跟著父母去姨婆家吃晚飯，當時很多親戚前往，好像是廟會的慶典活動，姨婆家那一年有賺些錢，趁此機會以祭拜的名義辦桌，讓大家可以分享豐收的喜悅，還特地請來布袋戲團表演，當時是小型樂隊真人現場伴奏，加上賓客眾多，現場氣氛相當熱鬧，三合院中間的曬穀廣場，臨時設置一張張紅色轉盤的大圓桌，桌上擺滿粉紅色的塑膠碗、免洗筷、湯匙、飲料杯、香吉士的芭樂汁、柳橙汁，還有一盤盤的炸湯圓裹花生粉以及瓜子，大家都在等著後方臨時搭建的廚房上菜，此時才傍晚，天色仍然明亮，大人們先在廣場上喝茶聊天嗑瓜子吃湯圓，等待上菜的時間，我跟很多小孩一起跑去姨婆家裡玩耍，當時的客廳正對著廣場，左右對稱的傳統木門敞開，裡面擺放很多張旋轉椅子，一群孩子輪流坐在椅子上玩，有人在後面幫忙轉動椅子，輪到我的時候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，抓好把手，椅子被人轉動著，愈來愈快，旋轉當中，一陣暈眩，感覺就要吐了，卻同時看見所有人都消失，家具擺設和牆面都在，卻看不到任何人影，喧囂吵鬧的聲響瞬間悄然離去，色彩也黯淡許多，世界變得相當安靜，並且昏暗起來，眼前的風景並不是原來的樣子，感覺這裡是不同時間點的同一個地方，我仍坐在椅子上旋轉著，要是當時沒有緊抓著椅子的把手，很可能會掉進另一個安靜的世界裡面，去到另一個時空。等回過神，旋轉速度變慢，又回到原來色彩繽紛吵雜喧鬧的宴客世界，彷彿剛剛看到的只是一場幻覺，但心裡很清楚地知道，快速旋轉產生的漩渦，可以帶領我去另一個世界，也許是在相同地點，但不同的時間、不同的次元維度裡面，這次的神奇事件讓我一直銘記在心，所有對漩渦的好奇與興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。
曾經翻看了很多有關漩渦的書籍，多半是渦輪引擎發動機的內容，不是我真正想要找的訊息，但其實也不是很清楚，究竟要找的是什麼，總覺得漩渦能夠吸引我的部分，一定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，或許也是這個世界還不知道的事情。成年後，為了生活忙碌奔波，離開家鄉，到遠方的異地謀生，漸漸對自認為不切實際的童年夢想放棄追逐，巧合的是，最後選擇待在洗衣店裡工作，每次從圓形透明玻璃門看到滾筒洗衣機的水流漩渦，就讓獨自在異鄉生活的我感到莫名地溫暖和熟悉，大概潛意識裡，並不想真正遺忘童年裡的東西吧！
某天受到小學同學的邀約，到臨近故鄉的城鎮聚餐吃飯，在著名的餐館擺桌宴客，一道道熟悉的客家菜，彷彿回到過去的童年時光，和同學們聊著往事，下午散場過後，由於飽餐一頓，想活動一下筋骨，消化腸胃，就在附近走走逛逛，發現一條河邊人工步道，夏天傍晚能在鄰近河的步道上散步，吹著涼爽的風，感到相當舒服，不料開始下起小雨，眼前看到一個土地伯公的指標，沿著岔路，走向兩側綠意盎然卻更加荒涼的道路小徑，路的盡頭就是土地公，傳統花磚砌成，三個香爐，佔地不大，小小的建築，還有矮牆環繞，都補上洗石子地磚，屋頂有鐵皮搭建遮蓋，土地公外是高大的榕樹，枝葉繁茂，還有各類野生蕨類植物肆意生長著，裡面還算乾淨，有人定期打掃似的，這棟建築感覺古老年代久遠，本想暫時躲雨，不料雨卻愈下愈大，可以用滂沱形容雨勢，也不為過，沒有攜帶雨具，車子又停放在很遠的我，只好在土地公暫作休息，哪也去不了，聽著雨水打落的規律聲響，享受周圍群樹環繞的愜意涼爽，找到打火機點起環香和柱香祭拜，香火的煙霧繚繞，讓我不至於被蚊蟲叮咬，疲累地在土地公設置的座位，靠著牆面打起盹來，竟做了一場栩栩如生的夢境。
夢裡，看見自己坐在土地公休息，這裡以外的世界被黑暗包圍，像是個與世隔絕被世間遺忘的角落，空氣中突然來了一個巨大的透明漩渦，細看之下略有魚尾和魚眼的形狀，漩渦魚可大可小，身上出現白色的微亮光點不停地向右旋轉，牠開口問我：「你要去哪？」夢裡的我明白任何地方、任何時間，牠都能夠帶我前往。此時，我回頭觀望在土地公打盹的身體，牠看出我心中的疑慮，便說：「你可以前往，但身體要留在這裡，土地公會幫忙看管。」我思索著任何旅遊書籍出現過的景點，像是金字塔、九寨溝、巴黎艾菲爾鐵塔、甚至可以去亞特蘭提時期的世界，任何名勝古蹟現在都能前往，任何曾經夢寐以求的旅遊景點都能在此時成真。
「我最想去哪呢？」大腦卻冒出手機裡面翻拍舊家相本的童年照片，裡面有大年初二爸爸開夜車南下，全家人坐在一台小轎車裡，半夜高速公路上，只有我和爸爸醒著聊天，準備前往彰化外婆家，早晨抵達時，家人輪流在黃澄澄的油麻菜籽花田前拍下的照片；還有某次小學放暑假期間，週三休假的爸爸為了買到最新鮮的水蜜桃，載我們上拉拉山玩，途中因為蜿蜒曲折的山路，大家輪流下車把早餐吐掉，才終於抵達復興鄉，在神木區拍下站在巨大樹幹旁的照片；還有著名的童話世界遊樂園花季活動開始，當時家裡還沒有汽車，全家人就坐在一台野狼125前往，卻在山坡路上熄火，走了好幾小時才抵達，剩下很少可以玩樂的時間，最後還是愉快地在樂園入口，聽著小小世界的音樂，全家人站在一起，請路人拍照留念，雖然有波折，卻是記憶裡最喜歡的一天；還有某次奶奶的生日聚會上，爸爸剛買一台底片相機，展示給親友看，高興地叫我們穿上可愛的白底藍花小洋裝，在老家天井裡，拿著小黃瓜假裝唱歌拍下的照片；還有當時每個少女都有一個夢，就是站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給大家看，我和姊姊常在家排練舞步，穿著成熟不合適的大人衣服和裝扮，熱情展現自己，在沒有發現情況下，被爸爸偷拍下來的照片。
雨天打亂了所有人的計畫和行程，水承載著有史以來的全部記憶，我以旁觀者的身分，去這些曾經難忘的回憶裡面遊玩，還能見到童年裡的自己和逝去的一切，湧上無限懷念與感激，小時候總想著：誰得到的多、誰比較少、媽媽比較愛誰、為什麼又是我、家裡會不會沒錢養我…..等等這些奇怪的煩惱，累積變成隱藏在心裡的陳年怨尤，此刻都開始消散無蹤，明白人生只是我暫時歇腳的風景罷了，不管什麼模樣的生活，都豐盛了這輩子的生命體驗。長大過後，再來一次回憶裡的時空，那些曾經為發生的事情感到的痛苦難受，都在此時荒唐渺小起來，這次的記憶旅行，以觀看者的角度，看見了從前沒有發現的事物，成長過程裡的管教和束縛所帶來的疼痛，都因理解當時的父母，抵銷掉好多深重的負荷，淨空許多過往的執著，我不是滿載而歸，而是被徹底掏空洗去，回到乾淨無比的自己，像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那樣輕鬆自在。
旅程結束，漩渦魚帶我回到土地公時，外面已經開始放晴，對漩渦魚感謝過後，牠將我放回身體裡面，我甦醒過來，向守護身體的土地公上香致謝，煥然一新地走出這裏，沒想到在這個靠近故鄉的地方，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，能召來漩渦魚，圓了童年的夢，去了許多回憶裡的地方和時空，如釋重負地結束這場旅程，卸除身上多年的歷史，回到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純淨，真正地重新開始。
